第十章：她的影子

夜色如墨，将靖安侯府重重包裹。书房内的烛火，在肖毅然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，映照出一片冰冷的决绝。观墨带回的“一切如常”的调查结果，非但没能让他安心，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他对表象的信任。

他不能再等，不能再被动猜测。那个看似柔弱的妻子，如同一道幽深的影子，潜伏在他复仇之路的侧畔，其存在的本身，已成了比明刀明枪更令人不安的变数。

翌日清晨，他罕见地并未出门，也未去校场，而是径直走向林微所居的“静心苑”。院落依旧僻静，几个小丫鬟正在洒扫，见到他，皆是一惊，慌忙行礼。

“少夫人呢？”他语气平淡，听不出情绪。

“回、回少爷，少夫人正在小书房……”领头的丫鬟声音微颤。

肖毅然不再多言，迈步走向东厢辟出的小书房。门虚掩着，他并未通传，直接推门而入。

林微正临窗而立，手中捧着一卷书，阳光透过窗纱，在她素雅的衣裙上镀上一层淡金。听到动静，她愕然回首，见到是他，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，随即又被惯有的怯懦覆盖。她放下书卷，垂首行礼：“夫君。”

肖毅然反手轻轻合上门扉，隔绝了内外。他没有立刻说话，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小小的书房。书架上多是诗词女红类书籍，但靠近窗边的几格，却零星放着几本舆图杂记、甚至还有一两本边塞风物志。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刚刚放下的那本书上——并非诗词，而是一本前朝笔记，记载的多是官场轶事和……刑狱旧案。

“看来夫人近来，对这类杂书颇感兴趣。”肖毅然走近几步，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

林微指尖微微蜷缩，低声道：“只是……只是闲来无事，胡乱翻看，打发时间罢了。”

“哦？”肖毅然挑眉，拿起那本笔记，随手翻到一页，恰好是一则关于“移花接木、构陷忠良”的旧案记载。他指尖点着那行字，目光如炬地射向她，“就像夫人前几日，无意间提及的‘移花接木’一样？也是闲来无心的巧合？”

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，脸色更白，嘴唇翕动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
肖毅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，步步紧逼：“落鹰涧地势险要，多有毒虫异响……夫人深居简出，对着山河杂记，竟能对皇家围场一处偏僻山谷的地形风貌，记得如此清晰，也是巧合？”

他每说一句，便向前一步，迫人的气势让林微下意识地后退，直至脊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架，退无可退。

“还有，”肖毅然的声音陡然转冷，如同淬了冰，“秋猎那日，我分明让观墨送你回营，你为何会出现在落鹰涧？你看到什么？又或者，你在等什么？”

一连串的质问，如同密集的箭矢，彻底击溃了林微勉力维持的平静。她猛地抬起头，眼中水光潋滟，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，那水光之下，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，是委屈，是挣扎，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。

“我……我没有……”她试图辩解，声音哽咽破碎。

“没有？”肖毅然冷笑，猛地伸手，并非触碰她，而是重重撑在她耳侧的书架上，将她困于方寸之间。他俯身，逼近她的脸，两人呼吸可闻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，以及那眼底深处拼命隐藏的惊涛骇浪。

“林微，”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，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，“收起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。告诉我，你究竟是谁？你知道什么？你跟落鹰涧的阴谋，有什么关系？或者……你跟我的前世，又有什么瓜葛？！”

“前世”二字，如同惊雷，炸响在狭小的空间内。

林微浑身剧震，瞳孔骤然收缩，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，却不是委屈的哭泣，而是一种仿佛被戳破最深层秘密的崩溃与痛苦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肖毅然，嘴唇颤抖得厉害，仿佛想确认他话中的含义。

看着她如此剧烈的反应，肖毅然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。他猜对了！她果然知道！她知道前世！她知道那场浩劫！

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被蒙蔽的愤怒席卷了他。他死死盯着她，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，声音沙哑而危险：“说！”

林微在他的逼视下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顺着书架滑坐在地，双手掩面，肩头剧烈地耸动，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。那哭声里，浸满了无尽的悲恸和苍凉，与她那副年轻柔弱的外表格格不入。

肖毅然没有动，也没有催促，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，胸膛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起伏。书房内，只剩下她绝望的哭泣声，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林微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，变为断续的抽噎。她缓缓放下手，露出一张泪痕斑驳、却奇异般褪去了所有怯懦的脸。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肖毅然，里面不再是慌乱，而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，以及一种……同病相怜的悲哀。

她张了张嘴，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：

“你……你也回来了……”

短短五个字，却像一把钥匙，猛地打开了尘封两世的、共同的地狱之门。

肖毅然僵在原地，纵然已有猜测，但亲耳听到这变相的承认，依旧让他心神剧震。

她也回来了。

原来，一直在他身边，沉默如影的妻子，并非局外人。

她也是从那片血与火的灰烬中，爬回来的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