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风吹过宫墙,雪羽的石壁上映着忽明忽暗的灯影。长廊深处,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烛火在风口摇摆,照不清那道安静倚着石柱的身影。
夜靠在柱边,手里转着一把小巧的折叠刀,半眯着紫色的眼睛,静静听完暗线的禀报。
“卡莉娅已经上奏王庭,两日内会彻查。”
暗线声音压得很低,说完便急匆匆退下。
夜指节在刀柄上轻轻一敲,低低笑了一声,笑意里带着凉意:“啧……不是和瑟娅说过,能护得住吗?”
小刀在他指间转动,忽然“啪”地一声弹开,冷光打在石壁上。他眸色一点点收紧,心里把局势拆开:
——软肋,是香侍。
——资源,是王妃之位。
——禁忌……
指尖骤然停住。
他沉默了片刻,紫眸里的光慢慢沉了下去,唇角却勾起一抹弧度,笑意燃开,像火焰裹着冷铁。
“德希纳啊德希纳……军团可以割,王位可以算,可唯独她——你动不得。”
话音轻轻落下,他随手将刀合上,又抛起接住。紫眸半阖,笑声低低:“所以啊,小家伙,你若舍不得,就只能赌这一把了。”
说完,他转身没入暗影,长廊里的灯火摇晃不定,像在替他遮下一盘更深的棋局。
雪羽阁的书房里安静得像凝固了一样。
白石砌成的墙壁映着烛火,金色火苗在铜灯里轻轻摇晃,投下一层冷冷的光。笔架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一晃,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。
柔伊坐在书桌前,指尖缓缓抚着卷轴的边角,眉眼低垂,神色沉静。她看似在理清棋局,又像在数算未完的命数。
这两日的种种纷乱一幕幕浮现:
她登上册封的高台,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;
礼官的盘问、冷眼和人群的低声议论;
合房礼前,阿什伸手替她理鬓角的发;
还有昨夜,那带着火意的吻。
可很快,理性的推演被情绪冲散。
她想起他在册封仪式下方,低垂的睫毛——那一刻,她独自站在光里,他却孤零零在阴影里。
她想象他被迫承受侵犯时的孤寂与羞辱,那是怎样的夜?无声的挣扎,血与耻辱都在裹紧他的唇齿。
她想象他抬头,看见自己与阿什并肩;又在别人口中听见“她被他人吻过”的冷言——那心口的撕裂,会不会比那药物的屈辱更深?
还有他在殿前,被人扯衣羞辱时,还在竭力守住最后一点体面的苍白模样。
她一次次说过,要护住他,要牵着他走。
可每一次,她还是慢了一步。
想到这里,她的手指在案上猛地收紧,关节泛白,胸口像被攥住,透不过气。
她逼自己冷静,像推棋局一样一件件排开,可理性的线被情感一寸寸撕裂,痛意越发汹涌。
门外传来急促又压抑的脚步声。
露安快步进来,俯身低声道:“王妃,公主已先一步上报王庭,两日内,必查清此事。”
她停了下,才小心翼翼取出一缕发丝,双手递上:“这是……香侍托属下转交的。他说——物归原主。”
柔伊怔住。
她没有立刻接,只是盯着那缕发丝。烛火摇曳,映得她眼底一点点暗下去,像阴影缓缓覆盖。许久,她才伸手接过,指尖还微微颤抖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 她的声音淡淡的,没有波澜。
可胸口却像被冷手攥紧,连呼吸都微微发抖。
露安退下,书房再次归于死寂。
柔伊低头凝视那缕发丝,又坐回书桌。
她的脑海里冷静地剖开局势:
——礼规上,他只是候侍,随时可能被调走;
——事实上,他的确被侵犯,王庭彻查必定坐实;
——权力上,卡莉娅有国王庇护,而她孤立无援。
局势到此,已无退路。
她不得不承认——
自己对他说过“我不走”,甚至亲手把发丝交给他作信物。可如今,她未必能守住承诺。
胸口猛然一疼。第一次,她真切地感觉到——也许,她真的护不住他。
她的拳头慢慢收紧,指节泛白。下一刻,她猛地一挥手,几卷册文砸在地上,声响在寂静里炸开。
短暂的静止后,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。她没有去擦,任由它打湿手背,只死死攥着那缕发丝,直直望着它。
“卡莉娅……”
她低声吐出这个名字,声音冷得发抖,像极冰下涌出的火。
泪水还在落,却没有哭声,只有呼吸一下一下,被压得极轻。
就在这时,书房门口传来一声带笑的嗓音,凉薄又漫不经心:“啧……原来能让王妃失控到掀桌流泪的,不是天下棋局,不是王庭圣旨,而是一个香侍?”
声音轻佻,却像刀尖挑开了她所有的伪装。
柔伊猛然一怔,泪水还没完全止住,顺着脸颊滑落。她缓缓抬眸,对上门口那抹绯红的身影。
夜靠在门框上,肩上披着深色长披风,衣下隐约是贴身的深紫轻甲,金属与皮革在烛火下泛着一层暗光,衬得他整个人像阴影里压抑燃烧的火。长发随意垂落,紫色的眼眸里带着火一样的笑意,戏弄、危险,又从容不迫。
他一步步走来,脚步在石地上回响,一声比一声沉。走近她时,他猛地抬手,指尖捏住她的下巴,逼她抬头,力道不重,却让她无从回避。
“你说过要并肩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笑意压着寒意,“可你连护住他都做不到。”
他俯身,紫眸直直压下,“还是说,你只是把他当成棋盘上的一枚子?”
她愣了一下,却只是一瞬。
很快,她抬起下巴,呼吸渐渐平稳,眼神冷下来,把情绪都压回心底。声音低却稳得不容动摇:
“他不是棋子。”
夜静静看着她,唇角还带着笑,终于松开手。
“既然你舍不得他,就别让我看见你落泪。”
他语气缓慢,像在刻意压住什么,笑容却带着冷意。
“若你真护不住他……”
他顿了顿,嗓音像是从喉底逼出来的宣告:
“那就由我来。”
书房骤然安静,只余烛火跳动。
柔伊没有立刻回应。
她只是低下眼,指尖死死扣着发丝,关节发白。眼底的暗光翻涌,像被撕开了一瞬,却被她压了回去。
当她再抬眼时,神色已恢复冷静,唇角带起极浅的笑:“那一天,不会到来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,却像钉子般钉入心口——连她自己都明白,若真到绝境,或许除了他,已无人能救。
夜挑眉,抱臂,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,姿态闲散,语气却带着割裂般的凌厉:“哦?那你说来听听,你要怎样保他?”
语气看似随意,却像生生剖开她最后的遮掩。
柔伊手指一紧,唇动了动,却说不出答案。
两天的期限,王庭的彻查,卡莉娅的势力……所有如山般压着,她很清楚,任何谋算都来不及。
空气骤然凝滞,她的睫羽在烛光下轻轻颤抖,像是被击中最痛之处。
很快,她还是抬眼,硬生生把语塞化作冷意,淡声道:“——我会想办法。”
夜低低一笑,紫眸半掩,像是在品味她的倔强。
“你会想办法?”
他声音悠长,带着赤裸裸的怀疑。
忽而,他俯下身,紫眸近得灼人,却不急着逼问,只像看戏般低语:
“你知道,在这北炎王宫,最忌讳的是什么吗?”
语调缓慢,像闲谈,却字字如刀。
柔伊沉吟片刻,声音低缓:“军团私有化。”
夜嗤笑一声,摇了摇头,紫眸里的光沉下去,像火在暗夜里收拢:
“军团?不……那只是刀剑的权力。真正不能触的,是那位死去的王后。”
柔伊一怔,心底一瞬掀起涟漪。
夜的笑意更深,嗓音低哑:“德希纳不会为任何女人动心,除了她。可他也不会显露这份心意,除非——有人敢在殿堂之上,把那份旧情放到众人眼前。”
他眯起眼,盯着柔伊,语气像在玩味她的胆色:“你若敢触,他便只能顺着你,把那个香侍捧到王后清名的庇护之下。否则,他便等于亲手玷辱了自己唯一守下的禁忌。”
夜的嗓音像火烧进冷雪,字字钉下:“这是你唯一的路。赌他不会容许自己玷辱王后。”
烛火在寂静里摇曳,映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。
柔伊指尖死死扣着那缕发丝,关节泛白。她的呼吸很轻,却像是被利刃压在喉口,胸腔里翻涌着痛与压抑。
她没有立刻开口,只是垂下眼睫,任由阴影遮挡住了目光。片刻,低低一声几不可闻: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夜注视着她,紫眸里的笑意更灼烈,像是看穿她的脆弱,又看穿她的决绝。
***
大殿灯火通明,琉璃穹顶下挂着上百盏铜灯,火光和香烟交织,把冷色的石壁映得既辉煌又冷肃。
春酿宴正到高潮,银盏交映的声音还没完全散去,宫乐却忽然停下。殿心骤然安静。
众人下意识望去,只见台阶前,一袭雪白长裙缓缓走出。裙裾曳地,白得纯粹,却不显柔弱,布料里暗藏的银丝细纹,像雪下的冰棱般锋利。她肩侧垂着一对冰蓝耳坠,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冷光映在鬓角,让她整个人更显清冷。
是柔伊。
鼓点缓慢起落,她的舞姿也随之展开。不是娇媚的舞,而是庄重而肃穆。抬手如祭,步伐如壁画中女神自石壁缓缓走下。她的眼神没有落向任何人,而是沉静向前,像在跨越一场无声的风雪。
绢带拂过鎏金灯盏的火焰,光影在壁柱与宝石上摇曳。
她旋身的一刻,雪白衣摆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,如同锋刃破开空气的轨迹——肃穆而不可亵渎。
殿中逐渐静了下来。
柔伊的舞姿却并未立刻停下,而是随着余音缓缓收束。
雪白的裙摆旋到最后一圈,衣袂静静落定。
就在这寂静之中,她垂下眼睫,停在中央,轻轻开口吟唱,声音低而悠长,如夜风穿过雪原,带着无法磨灭的深情:
“雪覆千里,星火独明;
长夜可尽,心火不熄。
王座若寒,我以身温;
君若愿留,此生不离。”
——这一瞬,整个殿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。
烛火摇曳,那声音却像从岁月深处传来,柔缓而坚定,仿佛真有一个影子,在久远的记忆中再次被唤起。
德希纳原本举着酒杯,神色冷淡,可在柔伊的吟唱落下那一刻,眼神猛地一凝,手指不觉收紧,酒液微微荡出一道弧。
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左右,扫过在场的宾客——每一张脸都屏声凝望。片刻,他才重新收回目光,定在她身上,眼底暗光一闪。
殿中无数人都在盯着德希纳,唯有阿什和塔里安明白,这几句诗触到了怎样的禁忌。
阿什从座中抬眼,看着她在灯火下吟出那首诗。
心口猛然一紧。
那是母亲留下的诗句,却从她口中说出。
他一瞬间想到“自己”的存在,想到母亲因他而死,想到父王唯一的心意与软肋——
一种讽刺般的刺痛直冲上来,让他下意识绷紧了手指。
可他的目光依旧淡冷,只是盯着她的背影,心底翻涌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情绪。
塔里安本来低头静静饮茶,可诗句一出,手指明显颤了一下。
那几句,他记得。
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,母亲抱着他,曾在深夜哼过的旋律,如今依旧残存在四岁稚子的记忆里。
他眼底瞬间泛起水光,却很快低下头,收住了那点悲悯与怀念。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看她。他只是移开目光,仿佛怕别人瞧见眼底的情绪。
大殿安静得连火焰的爆裂声都显得刺耳。
宾客们面面相觑,不明白这首诗从何而来,只觉得气氛压抑而肃穆。
唯有她,雪白的身影立在灯火最盛的地方,歌声余韵还未散去,眉眼依旧从容。
此刻,她不是单纯的舞者,而是执火的王妃。
寂静压得人几乎忘了呼吸,所有人都在等——等那位高坐王座上的帝王开口。
德希纳终于说话了。
他放下酒杯,声音不高,却如石落深渊,瞬间压紧了整座大殿:
“王妃。”
他语调极慢,眼神深沉,“你刚刚吟的这几句——是谁教你的?”
柔伊走到王座前,行礼,声音低而稳:“陛下,这几句,是我的香侍告诉我的。”
她停了停,抬眼,神色平静:“他说,这是他母亲当年在王后身边侍奉时,陛下亲赐之物。妾身不敢乱说,所以拿来作证。”
她双手托起发饰,蓝玉在灯火下闪出冷光。
德希纳接过,指尖停顿片刻,目光深沉,没有显怒,却压得空气发紧。
柔伊垂下眼,声音更轻:
“昨日公主与香侍的流言,已让香侍受累。若再查下去,旁人只会说——王后昔年亲近之人,传出这般话。岂不是污了王后的名声?”
最后一句说得更慢,仿佛只是想守住王后的一份旧恩,而不是单纯替香侍开脱。
德希纳的眼神忽然一冷,缓缓靠回王座,声音淡漠却逼人:“……你这是在提醒本王?”
柔伊立刻低下头,声音更低:“妾身不敢。只是若传出殿外,世人只会记得王后的旧恩蒙尘。妾身惶恐,所以斗胆启奏。”
短暂的沉默。
德希纳忽然冷笑,毫无温度:“……罢了。”
他抬手,语气随意却像落下石锤:“此事,不必再提。王后旧人,就留在王妃身边。”
说完,他把发饰放到桌上,不再多看。
德希纳的话音落下,殿中死寂一瞬,随即一声应和齐齐起伏:“谨遵王命。”
宾客的声音在空旷殿堂中回荡,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暗流。
卡莉娅指尖扣紧衣袖,眼底一瞬血色翻涌,却只能俯首称是。
她很清楚,刚刚父王那一声“不必再提”,已是最后的钉死——若她再咬着不放,便等于当众将王后的清名撕碎。
而柔伊仍立在王座前,眉眼沉静,衣袂雪白。冰蓝的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摇晃,冷光映在鬓角。她没有再多言,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信手拈来的点缀。
可在所有人眼中,她已不再只是新立的王妃,而是能于盛宴之中,以旧火压下流言、以沉静触动帝王逆鳞的存在。
殿堂的气息凝固许久,终于,乐声重新响起。
宾客们纷纷举杯,却无人再敢高声喧笑。
直到人群散尽,门外紫眸一闪而逝。
一纸折刀静置桌上:“欠我一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