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殿的窗口透进明亮的光,把白石地面照得清清楚楚。铜灯还在燃着,火苗不再是为了照亮,而更像是一种礼仪的象征。殿内宫人分列两侧,神色里带着几分期待,也透着紧张。
柔伊缓步走入,衣袂轻轻拂过石阶。她环视了一圈,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:“这几日事务繁忙,我一直没机会和大家正式见一面。今天把你们召来,只是想说几句话。”
一个年纪小的侍女明显松了口气,低下头,手指在衣角轻轻绞着。殿里的紧张气氛因此微微缓和。
柔伊停顿了一下,眸光沉下去,却依旧镇定:“这是你们的雪羽阁。从今天起,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、随意指摘的地方。”
她抬起眼,语调放缓,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寸:“在这里,我对你们的要求不多,只要记住三条规矩。守住它们,雪羽阁就是你们的庇护。往后我看重的,不是你们的出身,而是你们的付出和功绩。只要尽心尽力,每个人都有机会往上走。”
话音一落,一些近卫对视了一眼,眼神里忍不住透出振动。他们原本只是被编入随侍,如今却第一次真切地觉得——自己好像可以在这里扎根。
火光轻轻摇晃,她的神情收起温和,语气清晰而冷静:“第一条,雪羽阁里的事务,不得外传。若有人泄露,轻则逐出,重则交给典仪署处置。”
她目光一转,声音更沉:“第二条,雪羽阁没有高低之分。侍女是我的手,近卫是我的盾。若有人欺压同伴,就是背叛我。”
这句话落下,后排的几名侍从神色明显动了一下,有人暗暗松了口气,也有人忍不住挺直了腰背。
最后,她的语气缓了下来,唇角带起一点极浅的笑,却让人心头一震:“第三条,若外人议论雪羽阁或香侍,不必辩解。只需回一句——那是殿下庇护的人。”
殿内一静。片刻后,末列的一个少年近侍第一个单膝跪下,声音清朗而坚定:“谨遵殿下。”
他的动作快得让周围的人愣了一下,随即才陆续跟上。
柔伊目光扫过去,看见那少年身影半隐在灯火的阴影里。深栗色的短发微微凌乱,浅褐色的眼睛在低垂中仍透出火焰般的亮光。身形高挑却有些瘦削,身上是一件旧制的护卫轻甲,虽然并不合身,却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。
那一刻,他并不显眼的背影,却比任何人都挺直,像一柄初出鞘、尚未完全打磨的剑。
柔伊的目光停顿了一瞬,很快收回,点头说道:“很好。今日就到这里。记住你们的誓言,雪羽阁的灯火,才会因你们而亮起。”
这时,殿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。
安瑟拉走进来,穿着一袭浅紫色的天鹅绒长裙,样式素雅大方,腰间只用一条细细的银线收束,衬得她整个人清丽端庄。
她走到殿心,双手交叠放在胸前,缓缓跪下。动作沉稳,从容大方。她低下头,把额头轻轻抵在指尖上,停了一瞬,才继续俯身,直到额头几乎碰到裙裾,动作一丝不苟,隆重而得体。最后,她指尖轻轻拂过柔伊的衣摆,这才收回。
“侧妃安瑟拉,谨向殿下行礼。册封已过数日,因事务缠身未能即刻前来觐见,今日特来补礼,还望殿下恕罪。”
她的声音温柔清晰,没有丝毫失态。抬起头时,眉眼间依旧带着那抹温柔的笑意,仿佛刚才的隆重大礼丝毫没有让她失了分寸。
殿内宫人都低头避让,只见她静静立在灯下,气度如一朵开在霜雪间的紫蔷薇——安静,却让人移不开目光。
柔伊注视了她片刻,才抬手示意宫人们退开几步。
灯影映在她眉眼间,神情平和淡定,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寸感。
“侧妃多礼了。”
她的声音平稳,不冷不热,像雪落在石上,安静却清晰。
“能来,就是礼。”
她微微颔首,眼神淡淡掠过安瑟拉,那一瞬间,既像是回礼,又像在暗暗表明:这里是雪羽阁,她才是主位。
她稍顿,又道:“殿中寒气重,不便久谈。露安,去准备茶——侧妃请随我入后厅。”
安瑟拉行了个极稳的欠身礼,随她一同转入后殿。露安已提前将茶案布好,热气氤氲,寂静中多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。
殿里的寒气渐渐散去,后厅因为炉火和茶香显得格外安稳。雕木长案上,热气袅袅升起,在静默间氤氲开来。
露安轻声奉上茶盏,屈身行礼后退到一旁,只留下柔伊和安瑟拉隔着案几相对而坐。
安瑟拉指尖缓缓掠过茶盏边缘,唇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,似乎随口一句:“雪羽阁……果然配得上殿下。虽有寒气,却让人忘了外头的风雪。”
柔伊神色未动,轻抬眼,语气平静:“只要守得住火,风雪也就不算什么。”
安瑟拉低下头,笑意仍在,但眼神在盏影间微微一闪:“殿下若能一直守得住火,那才是我等之福。”
茶香弥散,气氛一度静止。她接着话锋一转,似不经意般道:“雪羽阁如今添了新的气息。我记得第一次在卡莉娅殿下那里见过那位香侍,模样确实出众,性情也安静顺从。现在能侍奉在殿下左右,倒像是找到了最合适的去处。”
柔伊眼神淡淡扫过,神色未起波澜,只静静回道:“去处是否合适,不在别人眼里。只要他能安心留下,对我来说就够了。”
她略顿,语气仍旧平稳,却带着一丝探问:“侧妃在宫里多年,你觉得,什么才算真正的归处?”
安瑟拉眸光微闪,唇角笑意更深,低声道:“得失都在心。能留在想留的地方,就是归处;若留不下,哪怕再好的宫殿,也只是过客。”
柔伊轻轻抚着茶盏,语气不紧不慢:“那侧妃觉得,我留得下吗?”
安瑟拉低下头,声音依旧温柔:“能不能留下,又岂是旁人能断言的?终究还是要看殿下自己……以及殿下愿意信任的人。”
她说到这里,手指轻轻转着茶盏,声音压低:“那夜殿下的诗,到现在都让人难忘。更何况,他出身非凡,是王后旧人的后代。如今能在殿下身边,我想王后在天有灵,也会安心吧。”
柔伊只是抿了一口茶,眉眼平静:“活着的人守好眼前,逝去的人自然安宁。”
安瑟拉微微点头,神情温柔周全:“殿下身边有人分担,不必事事独自撑着,是好事。雪羽阁有光,也因这样的人而更温暖。”
柔伊眼神微沉,随后收敛成一抹浅笑:“有人用心,自然会温暖。”
安瑟拉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,忽然像随口般唤了身侧侍女一声。侍女捧着一只雕金木盒上前,放在案几上。
安瑟拉唇角带笑,声音依旧温和:“几日前我奉过一只金酒杯给殿下。今日香侍新册,特地再奉上一只同纹茶盏。酒杯盛喜,茶盏养心,本就该成双成对。殿下身边有人相佐,也是件好事。”
盒盖缓缓揭开,茶盏显露在灯下。纹饰与酒杯一脉相承,但一层层花瓣低低向外展开,少了几分张扬,多了几分素雅。茶烟缭绕间,盏影与杯影在灯火下若隐若现,似乎真在呼应成双。
话音落下,后厅炉火轻轻一跳,映得盏影摇晃。
露安在旁,指尖微微一紧,却没有出声。
柔伊依旧低眉,把手指缓缓收拢在自己案前的茶盏上,神态安然。片刻后,她才抬眼,目光澄澈,落在那只茶盏上:“侧妃有心了。酒与茶本不相冲,只是雪羽阁的光,不靠杯盏成双。”
她顿了顿,唇角微微一弯,笑意浅淡,却带着一丝锋锐:“至于谁能与我并肩,旁人看在眼里,也未必看得真切。茶在我手,冷暖自知。”
安瑟拉听完,眼神微微动了动,却仍然带着笑。她转了转手里的茶盏,盏壁映着炉火,光影一闪掠过她的眉眼。
“殿下说得极是。光自有它自己的颜色,不在杯盏。”
她语气温柔,像是在顺着话头,却又在片刻后随意般加了一句:“只是,成不成双,合不合拍……殿下心里,想必比谁都清楚。”
说完,她低头抿了一口茶,唇边的笑意依旧,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普通闲话。
柔伊安静地端着茶盏,神色沉静如雪,没急着回。过了一会儿,她才抬眼,唇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:“侧妃说得没错。成不成双,旁人确实说不准。”
她声音很轻,却透亮坚定,稍稍顿了顿,又像是不经意般补上一句:“雪羽阁里的事,只要我自己清楚,就够了。”
炉火映在她眉眼间,神情温和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。明明语调平静,却已把那点暗含的试探压回到自己手中。
安瑟拉看着她,神色依旧端庄含笑,像是什么也没被触动,只是指尖轻轻点过茶盏边缘,低声道:“殿下心里明白,就是最安稳的归处。”
炉火摇曳,两人之间像茶烟一样,悄然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锋——一个以温柔递刀,一个以平静划界。
安瑟拉终究只是轻轻放下茶盏,起身行礼:“今日叨扰,愿殿下安好。”
柔伊点头,语声清晰而冷静:“侧妃慢走。”
她目送安瑟拉的背影消失在帘幕后,案上的茶烟还在袅袅升起,仿佛空气里仍残留着未散的火花。
***
殿内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,落在石地上,映出一层浅浅的冷辉。炉火正旺,茶香氤氲,把这片雪白与寒意稍稍染暖。
柔伊一踏进寝宫,便看见埃利奥特安安静静坐在书案旁。她的披风被他仔细折好,放在一旁;用过的茶盏换成了新的,炉中添了新柴,火焰跳动得比先前更稳。
她的脚步微微一顿。心口轻轻收紧——这一切,不只是谨慎的侍奉,而是熟悉的痕迹。
就像曾经在茶馆的日子,他总默默替她添茶、整衣、守炉。哪怕经历过那样的羞辱,他仍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靠近她,像是在告诉她:我还在,我没有退开。
她喉间一紧,还未出口,埃利奥特已起身,准备屈膝行礼,低声唤:“殿下——”
柔伊猛地抬手,轻轻拦住,声音很轻,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意:“不用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眼底有一瞬间的酸涩,随即又收敛成平静。她偏过眸,扫过露安,语气清晰:“这里是雪羽阁,她是自己人。”
埃利奥特怔住,眼底闪过慌意,还是慢慢抬手,按在胸前,头微微低下。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,带着小心翼翼的分寸。
柔伊喉口一紧,心口泛起酸涩——方才他明明答应过会试着抬头,可第一反应还是低下头。那不是违背承诺,而是习惯比意志更快,让他下意识退回到那个“香侍”的分寸里。
柔伊指尖轻轻收紧,像是再难忍下那股心疼。她上前一步,伸手按住他尚未放下的手,声音温柔而清晰:“在这里,你不必这样。”
露安垂眸,神色恭谨,仿佛什么都没看见,只安静退到一旁。
柔伊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,转头朝露安交代了几句事情,露安应声退下。
寝殿的门扉合上,静寂像一层纱,隔绝了外头的一切。铜灯的火苗在炉火气息里微微摇曳,把白石地上映得一层冷光。
柔伊走到他面前,停了片刻。她没有急着开口,只是伸手,指尖覆上他因紧绷而微凉的手背。那一瞬,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抖。
“在没有外人的时候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坚定得像在雪地里钉下一枚锚,“你是我选的男人,是我要并肩的人。”
她的眼神没有退让,目光牢牢钉住他:“我不是王妃,只是你的柔伊。所以,不要叫我殿下,也不要对我低头,好不好?”
话音落下,殿里安静得只剩炉火噼啪。
埃利奥特喉结微微一动,睫毛低垂,声音极轻,几乎像是怕惊扰到她:“可你……终究还是王妃。你有太多要背的东西,我帮不上,也看不透。至少,我该守住自己的分寸……不能再让你多一分为难。”
他这话,像一枚倒钩,带着心疼与失望一并扎进她的心里。她明白他并不是在推开她,而是在试着划界——可正是这份界限,让她第一次真正生气。
不是对他,而是对这份顽固的自卑。她用尽力气把他拉出来,他却又想退回去。
她沉默了几秒,呼吸微乱。忽然她伸手捧住他的脸,逼他不得不抬眼对上她泛红的眸子。
“是,我是王妃。”她声音微颤,却坚定如铁,“可在这里,我只想做你的柔伊。”
她的掌心轻轻收紧,像是怕他再退开。随即,她另一只手扣住他的,十指相扣,语气比平日更狠,更死心眼般坚定:“你说你帮不上?你说你看不透?那也没关系——只要你别再低头。”
殿中一瞬寂静,仿佛连炉火都停下了呼吸。
埃利奥特喉结微微一动,眼底湿意几乎要溢出来。他指尖颤了颤,终于还是缓缓反扣住她的手,像是怕用力就会碎掉。
“……好。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,却带着压抑到极点的颤意,“我不低头。”
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迟疑着吐出一个极轻的呼唤:“……柔伊。”
他顿了片刻,唇角弯出一点小心的弧度:“哪怕只能走到这一步,我也会跟着你。”
柔伊先是一怔。那句“哪怕只能走到这一步”,像一枚钉子直直扎进心口,带着刺痛,更逼出泪意。她猛地收紧十指,下一瞬整个人前倾,把他牢牢抱进怀里。
“闭嘴。”
声音低,却咬得极狠,“我不准你只走到这一步。你要跟我走到最后。”
等她缓缓松开,仍扣着他的手,退开半寸,逼他对上她泛红的眼。她瞪着他,忽然轻轻哼了一声,眼尾还带着红,却偏偏露出一丝小小的倔气。
“.....你惹我生气了。”
话音落下,她低头捏了捏他的手,像是在气他方才的疏离,又像是在撒娇。捏的力道不重,甚至带着点怕弄疼他的心虚。
她垂下眼,呼吸微微一颤,声音低了半分,却更认真:“罚你留下来,陪我吃午餐……然后,陪我晒一会儿阳。”
她顿了顿,眼神轻轻垂下去,尾音几不可闻:“……我不想一个人。”
埃利奥特怔住,随即他“嗯”了一声,唇角缓缓弯起一抹近乎苦涩的笑,那笑意轻得像风,却在眼底落下了真实的温热。他没有立刻答话,只是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,力道微颤,却坚定到不能拒绝。
那一瞬,他仿佛把所有不安与自卑都压在这份回应里。不是顺从,而是被逼到无路可退,却甘心留在她身边。